再見,外企
過去20年,他們曾給過中國員工強烈的歸屬感
2013年年末的北京,雪遲遲未下,52歲的汪杰(化名)倍感寒冷。兩周前,他所在的這家全球知名跨國通信設備公司公布了在中國的裁員名單,市場、銷售、服務部門“優(yōu)先”裁撤,汪杰榜上有名。
汪杰知道,企業(yè)的情況正變得艱難,但還是接受不了自己被裁員。1996年入職,20年了,從毛頭小伙到兩鬢斑白,汪杰做過銷售,搞過售前。過去五年,他負責某二線城市的市場工作,業(yè)績不錯,直到近三年,利潤一直在降。
之前,他的上司已經和他進行過溝通,當然,這種溝通并不容易,電話常常持續(xù)到深夜。他說,“公司有周詳?shù)馁r償金算法,只要遵照執(zhí)行就可以了,唯一過不去的是自己的心?!彼貞浾f,“溝通進行了兩周,那是最艱難的時刻”.最后公司給了他不錯的package(指一攬子賠償方案)。
寒風蕭瑟
汪杰是中國最早一批擁有通信專業(yè)本科文憑的大學生。畢業(yè)后,他和大多數(shù)同學一樣都試圖出國。但他很快發(fā)現(xiàn),正在國內大肆招人的外資企業(yè)提供的待遇非常優(yōu)厚。1994年,他被一家跨國通信設備廠商錄用。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接近3000元人民幣。很快,他從一個技術支持工程師,“成長”為一個售前業(yè)務部門的經理,而招聘他的這家公司,在中國的員工從十幾個增加到了近6萬人。
在過去20年,汪杰的工作具有時代象征意義--將一些中國式活力注入跨國公司,并將跨國企業(yè)的技術和嚴謹管理引入中國。但如今,將這些“具有象征意義”的中國員工裁掉的跨國公司并不少見。
一些公司會一下裁掉整個部門,或者每周裁掉一小批員工,以盡量減少負面的公眾影響。雖然他們中有不少是最佳雇主的典范,也曾給他們的中國員工強烈的歸屬感。
與汪杰所在企業(yè)同行業(yè)的摩托羅拉2012年在華裁員人數(shù)超過700人;諾基亞計劃在2013年年底前裁員約1萬人,重組費用約為10億歐元。之前的兩年,諾基亞裁員總數(shù)已達到4萬人,接近諾基亞員工總人數(shù)的一半。
一些IBM員工抱怨稱,工作強度增加,員工福利不像以前那么好,800元的綜合補助沒有了。領取訂書釘和簽字筆這樣的普通文具也要經過部門領導批準。這些未經證實的消息顯示,IBM正要求他的員工過緊日子。
今年6月,IBM開始全球范圍內的裁員,數(shù)量為6000-8000人,IBM中國公司尤其硬件部門也被波及。不久前,外企的一份工作會被當作炫耀的資本,如今“巔峰已過”的無力感卻如影隨形。
一位中國惠普公司的員工在2013年11月18日被單獨約談之后,“在短短的20分鐘內,對這名在外企工作多年的員工解除勞動合同。”
根據惠普近日向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提交的文件顯示,2012年,惠普共裁減1.78萬名員工,完成了該公司裁員目標的一半以上?;萜赵?014年年底前共將裁減2.9萬名員工。
相比之下,汪杰還算幸運,至少他的上司尊重他,并付出巨大努力使痛苦的過程變得透明和充滿感情,但情況并不因此而好起來。
由于技術的門檻正在降低,離開跨國公司而“繼續(xù)成功”的故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多。
以IBM一個資深銷售的離職經歷為例,過去他當銷售主管,穿著西裝,出入五星級酒店,什么時候都從從容容,對他而言,“背后站著的是IBM,搞不定客戶,一個電話,老外服務支持專家飛過來上門跟客戶溝通。公司資源太豐富了。”離開了平臺,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?!耙玫娇蛻舻膯巫?,什么都得自己干,真的不像想的那么容易?!彼f。
沒有人否認,跨國公司在技術和服務領域,尤其是底層技術層面比中國企業(yè)先進至少10年,而且短期內,這種優(yōu)勢沒有任何被趕超的跡象。但跨國公司留給中國員工的“靈活可控性太少”,一位在摩托羅拉裁員后,加盟到聯(lián)想BYOD解決方案部門,年薪70萬的中層管理人員,不久前剛剛被解聘。
理由是,“原來的投資和規(guī)劃,都是總部設計好的,他無法獨立完成從立項到預算、到執(zhí)行的整個過程。離開了他的那些資源,他就什么都不是?!?/p>
“在跨國公司,一個員工在自己的崗位上學會的就那么一件事情,無法將本地員工的自我價值的實現(xiàn)提高到相當?shù)乃?,這或許是很多跨國公司面臨的重大風險?!币晃幌群髲腟AP和IBM離職加盟國企的技術人員表示,“外企的人很可憐,技術擴散了,沒有差異化。他們沒有和客戶討論支付模式的權利,更別提主導進行商業(yè)模式的創(chuàng)新了?!?/p>
事實上,跨國公司已經告別了技術革命的第一次巔峰,即便在一些技術門檻很高的行業(yè),跨國公司也不得不放低身段,與中國公司競爭。而從目前情況看,跨國公司似乎正告別第二次人才巔峰。
開放的叢林
甲骨文的小胡每天都需要面對商務分析報表,談到公司的境況,她說,“也許總量會漲,但利潤肯定會比如今少。在如今信息對稱的情況下,外企已經到了特別囧的地步了”.
在此之前,她所在的跨國軟件企業(yè)幾乎沒有在中國進行過裁員。而且抱著中國經濟將很快反彈至去年那種兩位數(shù)增長率的希望,即便在金融危機之后的困難階段,也盡可能保留了它在中國的大部分員工。
但與大規(guī)模的投入相比,在中國經歷了近幾年的擴張后,跨國公司在中國的增長目標已經達到了“驚人的高度”.
過去18個月,IBM軟件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大中華區(qū)的業(yè)績保持增長,主要的業(yè)務機會來自“云計算”和“智慧地球”.不過一位今年3月離職的IBM員工透露,為完成業(yè)績目標,自己曾“體驗到一個禮拜被加了三次任務的瘋狂”.
許多正在試圖重新規(guī)劃職業(yè)發(fā)展道路的年輕IT“精英”認為,繼續(xù)尋找在跨國公司的上升空間,而非在民營或央企尋找發(fā)展機會,純屬執(zhí)迷不悟。而更多人認為,他們留在現(xiàn)在的公司僅僅是因為他們目前沒有其他選擇。
一個來自聯(lián)想的調查顯示,對90后的新人來說,外企不再是就業(yè)的好選擇。當微軟的工資比聯(lián)想高出30%~40%,只要給員工足夠的“發(fā)展前景和想象空間”,他們仍然選擇去聯(lián)想。
現(xiàn)在仍在每天做商務報表的小胡也開始了新的人生一課,建了一個網站。她承認,過去和周圍的很多同樣在外企工作的朋友一樣,她沒有長期職業(yè)規(guī)劃,如果有可能,就“看工資漲幅”的高低跳槽?,F(xiàn)在,她開始居安思危?!翱扛睒I(yè)安穩(wěn)內心”是“小胡們”普遍的心態(tài)。至少在接到裁員通知之前,他們已經有了一家書吧,或一家餐館、網站,可以很好地安頓自己。小胡并不打算離開公司。小胡認為女孩子還是應該有一個體面的工作場所,“外企的工作環(huán)境帶給人的感覺很好”.
朱紹康是為數(shù)不多提前給自己一個轉身機會的外企職員。他是典型的80后,作為IBM大中華區(qū)軟件集團云計算機移動互聯(lián)業(yè)務的總經理,意外的年輕。該業(yè)務在中國亮相后的兩年里,營收從零增長到數(shù)千萬元。
但幾個月前,他主動離開了這個前途無限的職位。因為當他和他的團隊去和各行各業(yè)甚至那些看起來是“土得掉渣的人”打交道時發(fā)現(xiàn),拽幾句洋文,端著香檳并不會使他觸摸到中國客戶的脈搏。那些客戶包括,因丟貨空跑而痛哭的湖北公路散貨車司機,還有渴望從生豬養(yǎng)殖到屠宰運輸進行全程監(jiān)控的首席獸藝師。
他說,“我認為需要反省一下,大家是不是坐在辦公室的時間太長了。我們對中國經濟的了解太膚淺,對地方經濟的了解太膚淺?!比缃瘢约簞?chuàng)業(yè),天天和那些中國大地上最常見的人們摸爬滾打在一起。
外企 再見
更多被裁的外企人員開始頻繁接觸獵頭,或讓朋友推薦工作。
他們中的技術人員境遇相對樂觀,他們在尋找兼職工程師的工作,不定期地在一些小企業(yè)承接外包項目,不用坐班,能每天接孩子放學。生活閑散而收入不錯。但更多的人尤其是40歲以上的員工,因為缺乏對全局戰(zhàn)略和規(guī)范方面的技能,很難找到滿意的職位。
與此同時,隨著政府對外企的額外優(yōu)惠政策的減少,一些跨國公司更為熱情地傾向于在中國二三線城市開展投資,比如IBM在寧波,SAP在南京開研發(fā)中心,一線城市的機會越來越少了。
不過,汪杰不會在他負責的那個區(qū)域市場獲得新的職位了,他所在的企業(yè)并沒有機會在那個市場進行投資。
在接到裁員通知后的一個月里,汪杰試圖養(yǎng)成隨遇而安的心態(tài),他會在兒子不在家的時候翻看一些培訓手冊,比如卡耐基的《如何抵抗憂郁》,《哈佛的幸福公開課》。也有朋友鼓勵他,“柳傳志也是45歲才創(chuàng)業(yè)”.但以他現(xiàn)在的年齡,重新開始,多少啟動資金才夠?
訓練自己也許是一個好方法。每個人都有自己需要解決的問題,沒后路才會焦慮。汪杰愿意相信,自己還有機會去追求不一樣的人生。
在圣誕和新年假期到來之前,汪杰依舊帶了些當?shù)氐耐撂禺a,從自己派駐的城市回到位于望京的公司總部。每年的這個時候,分散在全國各地的大區(qū)經理們才有機會相聚。作為一個在職場打拼多年的“老人”,“走得好看一點”是汪杰對自己最后的要求。
屋子里并沒有彌漫著無可奈何的情緒,人們和他握手,恭喜他拿到不少錢,也有同樣被裁員的人開玩笑說,終于可以迎來職業(yè)生涯的第二春,他微笑點頭,志得意滿,看起來無可留戀。只是在收拾東西時,看到辦公桌深處一張十幾年前,自己參加公司培訓時的照片時,終于忍不住,淚流滿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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